


8月15日,我刻意选定这一天走进影院,以观看《南京照相馆》的方式,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八十周年。当散场灯光漫过座椅,身体却像被无形的力量钉在原处。银幕上“铭记历史 吾辈自强”八个字,如同一枚烧红的烙铁,狠狠烫在视网膜上;衣袋里那张被攥得发潮的手帕,此刻竟幻化成照相馆里那群人递来的历史底片,沉甸甸地压在身上,连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腥气。
《南京照相馆》将镜头对准1937年沦陷的南京,却绕开了炮火连天的宏大叙事,独独聚焦于一家名叫“吉祥”的照相馆。满城焦土与血火中,这两个字宛如一根淬毒的针,刺得人眼角发酸——哪有什么真正的吉祥?不过是炼狱里强撑的一口残息。
邮差阿昌、馆主老金、演员林毓秀、翻译王广海——这群本只求苟活的普通人,猝然被命运掷入历史的熔炉。暗房那盏昏暗的红灯,像一只永不阖上的眼睛,显影液中浮现的,何曾是寻常影像:被子弹洞穿的躯体、“百人斩”战犯嘴角淌血的狞笑、长江水被搅成血浆的浑浊……老金的手在显影盘上抖如风中残烛,从牙缝里挤出的每个字都裹着家仇国恨:“这照片不能再洗了!洗了就是汉奸……我们干这种事,是洗不干净的!”那一刻,显影液中晃荡的哪是影像?分明是一面照彻灵魂的镜子,映得人五脏六腑都在灼烧。
底片之上,是人性最残酷的显影。日本摄影师伊藤递烟时的笑容尚未消散,转身便挥手下令屠刀出鞘;刚拍完砍头竞赛的血腥,旋即又逼迫百姓对着镜头强颜欢笑,炮制“中日亲善”的假象。最是剜心刺骨的一幕:母亲怀中紧抱着被活活摔死的婴儿,日军举着相机高喊“笑一点”,她嘴角扯出的弧度,比恸哭更令人心碎。影院里陡然响起一片倒抽冷气的嘶声,有人捂住嘴,呜咽如同漏风的风箱——人性之恶的伪善,就在这快门的“咔嚓”声里,被一寸寸显影,纤毫毕现。
底片之下,却凸显着中国人的勇气光谱。阿昌从见日军就浑身发抖的邮差,蜕变成红着眼怒吼“我不逃了”的战士;林毓秀冒死救下宋存义,不止是报恩,更彰显着她心中“存义”的抵抗者底色;老金将逃生的船票塞给他人,自己守着暗房里凝固的真相,只说“总要有人记着”。最令人泪崩的,是照相馆里那场“一日千里的旅行”:老金展开绘着山河的幕布,故宫金顶、西湖断桥、长城烽燧在硝烟中如梦似幻地浮现。一群在地狱边缘挣扎的人,对着画布齐声诵读:“大好河山,寸土不让!”影院里的抽泣声如潮水漫过影厅——我们此刻抬眼可见的风景,竟是他们拼尽性命也无法抵达的远方。
历史的显影从未停歇。影片背后矗立着两个真实的名字:1938年,15岁的照相馆学徒罗瑾在暗房发现日军暴行照片,冒死拓印成册,藏进厕所墙洞的砖缝;相册后被通讯兵吴旋拾得,他怀揣着这包“会炸的证据”,在战火中接力守护了八年。1994年,两位白发老人在南京重逢,他们用生命守护的16张照片,成为审判战犯谷寿夫的铁证,最终镌刻进联合国《世界记忆名录》。
照片能褪色,但历史绝不会褪色——它只是等有人翻开。黑格尔曾说:“历史是一堆灰烬,但灰烬深处仍有余温。”在《南京照相馆》这部电影里,余温便是人们对历史真相的执着,用勇气翻开历史、回望历史,让后人知晓曾经发生的一切。
走出影院,“秋老虎”余威尚存,街头人潮涌动,马路车流如织,这平凡安宁的日常,像一块温软的棉絮。可这寻常到近乎奢侈的平静,不正是照相馆里那群人,用生命押注的终极奢望?归途中,内心无法平静,脑海里始终萦绕着八个字:“铭记历史,吾辈自强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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