开头话:30年前,我参加乡镇工作才两三年的时候,偶然见到一本《党史文汇》上刊登着《一座难忘的山村》,是写我的出生地昔阳县黄安村在抗战时期掩护八路军伤病员的故事。欣喜之余,我把这本杂志拿回村里让乡亲们分享。由于那时年龄小,不懂得收集,以后便不知了这本书的去向。
20多年后,我从事了乡镇民政助理员工作,职业触及的缘故,勾勒起我童年听到过我村驻扎八路军战地医院留下的很多故事,还有那篇详实记述村民掩护八路军伤病员的文章的记忆,感到自己有必要把家乡那段战火年代的激情岁月搜集整理一下,做为爱国主义教育素材,传承后代。在搜集整理过程中,我常常为找不见这篇文章而遗憾。想不到,今年6月2日,突然收到一封来自于北京的信件,一位名叫郭国勇,已经91岁高龄的老八路新闻工作者,提供了文章的信息,经过沟通,他把复印件给我寄来,读后倍感激奋……,愿转登报刊,以供众阅,献给纪念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。
刘文山
我离开这座山村四十多年了。可太行山上的这座普普通通的山村,却象丰碑一样深深地留在我的记忆之中。我没有忘记这座山村!我没有理由忘记这座山村!
一九四零年前后,日军疯狂地对太行山区轮番“扫荡”。一次,我带着五六十个伤病员,奉命向昔阳县最东边的一个叫黄安的山村转移。
打仗,我从没有发过愁,可这回到黄安村办卫生所,我却真有点发愁。头一桩,我担心号房子难。一般来说,部队号房子是不成问题的,普通伤病员号房子也还容易,可我们有传染病号,老乡怕传染病怎么办?第二桩,借一般家俱比较容易,最困难的是许多行动不便的伤病员的屎盆尿盆,怎么办?这东西谁家也不会有多余。买吗?没经费。
转移前,我和一个通讯员先到了黄安村,找到了村长,了解到这个村子有一百来户人家,当说明我们的要求和可能给乡亲们带来的麻烦时,村长满口答应:“好说,好说。”“不成问题”。他再说“不成问题”,我的心里也不踏实。起码,我得亲自去看看房子——看看住下住不下啊!可是,村长说:“莫说咱们卫生所才来五六十人,就是再来多一些,我们也得让同志们住下。”他还说:“你放心吧!就是我们住野地,也得让同志们住下。”
话说到这个份上,我就回来组织转移工作。八九十里山路,我们走了两天。还没进村,就看见许多妇女儿童站在路两旁欢迎我们。进村后,我要看看房子再分配。可是村干部说:“不用,只要你介绍一下每个同志的情况就妥了。”我把每个伤病员的情况介绍了一遍,没多大功夫,村干部们三下五除二就安排完了。霎时间,搀的搀,背的背,老乡们就把伤病员都领走了。就象是演戏那样事先排练过好几次似的。
等村干部把我们工作人员的住房也安排好,我头一件事就是要去看看我们的伤病员——他们住得怎么样?还有什么要解决的?没料到,村干部们已经走到我们前边去了——每到一处,同志们就告诉我说,村干部们已经来慰问过了。房东们都很热情,就连发愁的屎盆尿盆问题,都已经解决的妥妥贴贴了。有些没有住上病员的人家,更是愿意往出拿些家俱、用具什么的。在几个传染病病员住的地方,老乡们也是那样热情。转到我们作伙房的院子里时,我看到一个更感人的场面:乡亲们知道我们是新成立的单位,更知道我们没有几件厨房家俱,锅、碗、瓢、盆送来一大堆。我进来时,看到炊事员正在使劲动员老乡们往回拿,可是谢绝哪一家哪一家就不高兴,有的还说:“大概是嫌俺家的赖哩!”
我一直当兵打仗,天天跟我们的老乡打交道,的的确确处处能体会到我们的军队和老百姓的关系真是鱼水关系,可是说实在的,无论走到哪个村,群众中也有不那么先进的人,但是这个村家家户户都这么先进,还真是少见。
伤病员们在乡亲们的感动下,纷纷给老乡们干些力所能及的活儿。有的帮着推磨,有的帮着看小孩,有的帮着喂鸡、喂牲口,有的帮着扫院、挑水……
四五天以后的一个半夜里,机关枪、大炮忽然响了起来。我被惊醒以后就叫通讯员快起来,通知大家转移。我来不及把衣服穿好,就跑出来。天,漆黑;枪声,还在不停地响。感觉得出来,全村的男女老少已经乱了阵。
我也顾不得问长问短,在这个关键时刻,我只有依靠村干部。我们卫生所里,只有我最熟悉村干部都住在哪里。我直奔支部书记家,想找他组织人抬担架,帮助转移。他家的大门开着,我问,支书呢?有人答话了,是他老婆,说:“早跑了。”问她怎么还不走,她说,正给孩子穿衣服哩!我心想,这个支书,连老婆孩子都不要了,光顾自己跑!
没找到支书,我扭头又往抗勤委员家跑,也是一样,他早跑了。我心想,这个村的干部,怎么尽是些连老婆孩子也不顾的货呢?我急着又去找自卫队队长,在他院子里遇上了他老婆领着两个孩子往外跑,她说:“孩子他爹送病员先跑了。”我心想,紧要关头,真有好干部。
一个村干部也没找到,我就找伤病员。我想,这回,只好用一用军阀主义了:你能走就得给我走,能爬就得给我爬,总比让敌人逮住挨刺刀强吧。我还想,只要我碰到一个老乡,就要强迫他给我送伤病员。
走着走着,碰上了炊事员、卫生员往外跑,我就命令他们,除了武器和药品,其他东西一律扔掉,都给我背伤病员去。
我们接连走了好几处院子,十室九空。只在一处院子,碰到一个老婆婆,抱着个孩子,牵着个孩子,问她怎么还不走,她说收拾不及。又问她:“孩子的爹呢?”她说:“背上伤病员走了。”我劝她快走,顾人要紧。我们又进了一处院子,听到屋里有老人咳嗽,窗户上还有一点灯光,进去一看,只有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大爷,我说:“老大爷你怎么还不快跑?”他说:“我立都立不起来,还跑?”我又问:“你孩子呢?”他说:“背着伤病员走了,救一个伤病员比救我有用,我都七老八十了……”这话,这情景,我的眼泪都快掉出来了,我说:“老大爷,我背你。”但老大爷坚持不肯。
我们走出村时,枪炮还响得正紧。这时我听出来了,敌人进攻的目标不是我们,而是前方另一个村里我们的部队。
我爬上山时,天还没亮。“真是麻痹大意了。”我反反复复在检讨,在悔恨。到底损失有多大,一时也没法弄清。我思考着,领导信任我,把几十个为抗日救国不惜生命的同志交给我,我怎么交代呀!
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