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是一个位于城中心的老旧小区,规模适中。自西门步入,左手边便是改造后的休闲小广场。广场中央矗立着一座造型别致的信号塔式路灯,每当夜幕降临,暖黄色的光晕便温柔地笼罩着整个空间。环绕灯塔是通幽的曲径,径旁四季常青的花草树木错落有致,春樱秋桂、夏荷冬梅,花开次第,为居民们营造出"四时皆有景,无处不飞花"的诗情意境。
二十年前,这里曾居住的都是城市的精英,非官即富——机关里的领导、做生意的老板,红瓦白墙的楼宇间时常穿梭着当时最时兴的轿车。如今虽然时过境迁,但那些历经风雨斑驳的香樟树、梧桐树,以及树下依然保持着端庄姿态的老建筑,仍在诉说着往日的荣光。
紧邻小广场北侧是14栋,其后是11栋,再往后则是8栋。在14栋与11栋之间,有一间简易房,那里存放着我的“战斗武器”,可以说是我的"战斗装备库"。11号楼的东头有一排供人休息纳凉的长椅,椅子上方悬着一架360度无死角的摄像头,像一位默默的守护者,守护着居民的公正和平安。我是小区的一名保洁员,我工作的区域主要在14栋、11栋和8栋这三栋楼。作为这个区域的保洁员,这三栋楼的整洁卫生就是我的责任战场。每天清晨,我都要从这里取出工具,开始一天的"战斗",用扫帚和抹布守护这片老社区的体面与尊严。
14栋一楼住着一户特殊的人家——一位患有轻度阿尔茨海默症的耄耋老头,姓张。这位张老头有个令人啼笑皆非的习惯——每当家属稍不注意,他就会悄悄地溜进我的"装备库",把我的武器装备一件不落顺走,害得我屡屡临战前都要上演“寻枪记”的游戏。问他东西在哪儿,他总是咧着豁牙的嘴,笑眯眯地说:“不知道可在我家,你自己去找嘛!”
奇怪的是,那些被他顺走的装备总会原封不动地出现在他家小院里,一撂一撂地整整齐齐躺在地上,像是特意摆在显眼处,等着我去认领。每次他的家属发现后,总要忍不住数落他几句,语气里满是怨恨、无奈和疲惫。而老人则像个闯了祸的小男孩,双手垂在胸前,低着头,一动不动地站着,不辩解,不抵抗,任由数落。每每看到这个场景,我的心里总会泛起一丝不忍----同情、可怜。渐渐地,再遇到他顺走东西,我也不再面露不悦。久而久之,我竟养成了职业习惯——每天清晨直接推着清洁车去他家"取货"。这个无声的晨间仪式,倒成了我们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,为我平淡的清洁工作平添了几分温情。
王老板住在11号楼,是留在本小区为数不多的城市精英,约莫六十出头。他身材高大挺拔,面容周正,一丝不苟的背头用发胶固定成永恒造型,两鬓泛着新剃银丝的青茬。最摄人的是那双眼睛——当眼帘微垂时,灰蓝色虹膜里跳动着纽约交易所收盘前最后三十秒的精准与压迫,那目光能让空气瞬间凝滞,叫人不由自主屏住呼吸想要退避三舍。定制的腕表精准卡在腕骨凸起处,像是经过黄金分割计算的落点,手臂摆动时表盘折射出一道道冷光。
每天破晓时分,他总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色运动服出现在小广场,在曲径通幽处慢跑。晨练后必定在11栋东头的长椅上小憩,落座时脊椎如量角器般挺直,坐定后身体才如释重负葛优躺似的陷入椅背,左手拿着手机,右手随意地搭在扶手上,整个人像座历经风霜却精确无误的日晷,透着经年淬炼出的从容。
那天的阳光依旧刺目,我的手还沾着打扫卫生时的水渍,指尖被泡得发白。刚回到家门口还没来得及喘气,兜里的老人机突然炸响一串陌生号码。
"立刻把我的手机送回来!"王老板的吼声像钝刀劈开我耳膜。
我懵了一下,下意识攥紧我的老人机,"我,我没看见您的手机啊。"
"我放在11栋东头长椅上的手机会自己长腿?"听筒里的反讥带着冰锥,"你这种连智能机都用不起的人。"
我张了张嘴,喉咙里像突然塞了一团浸了盐水的棉花絮。“您要是不信,就报警吧!”我无力地回答,声音小得连自己都听不到。
“报警?用得着吗?”电流把他的不屑扭曲成锯齿,硌得我的心很痛。瞬间泪水在我的眼眶里决堤。我盯着掌心里还未干透的水渍,那团模糊的亮光里分明晃闪着那款折叠炫亮的手机。
警车顶灯红蓝交错,呼啸着驶入小区。民警调取监控画面:起初,王老板坐在长椅上小憩,离开后约有三分钟,清扫地面卫生的我哼着小曲扫到此处,时而驻足看梧桐叶间漏下的天光;时而轻轻抚摸路边的花朵;时而轻柔地闻一闻花香,像似怕惊醒花朵的晨梦;时而只顾低头清扫卫生,沉浸在这般美好的享受中,连椅面都没看一眼。待我身影消失在画面边缘,张老头慢悠悠踱了过来,在原位置坐了下来,一眼瞥见椅子上的手机,无意识随手就顺走了。
真相大白后,民警很快找到张老头并追回手机。现场,老人的家属不住向失主鞠躬致歉,转头又忍不住数落起老人。而老人依旧像个闯了祸的小男孩,佝偻着背,双手绞着衣角,低着脑袋,不辩解,不抵抗,任由数落。
“王老板,现在真相大白,您看这事怎么处理?”我试探着开口。
他斜睨我一眼,目光转向远处的香樟树,嘴角扯出一抹冷笑:“你忙着扫地没看见罢了,要是看见了——”尾音拖着,满是不加掩饰的轻蔑,“一个连智能手机都用不起的人……”
这句话像根毒刺狠狠地扎进我的心里。我忽然想起《简·爱》里那句掷地有声的宣言:“即使我贫穷、卑微、不美丽,但是当我们的灵魂穿过坟墓站在上帝面前,我们都是平等的。”此刻,这句话在胸腔里激荡翻涌,比正午的烈日还要灼热。我攥紧拳头颤抖地死死盯着王老板,正要上前理论。爱人却一把拉住我,并在我耳边轻声提醒,“你这份工作不想要了!”我瞬间像泄了气的皮球。生活啊,就是这样逼着人成长,蜕变。
我转身望向身旁的张老头。他佝偻着背,枯瘦的双手无力地垂在褪色的衣襟两侧,像棵被风霜摧残的枯树呆立在原地。我突然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干笑——这世道啊,到底谁是可怜的人?是浑浑噩噩总惹祸端的张老头?是为了碎银几两终日奔波,却仍守着灵魂微光的我?还是那个钱袋鼓胀连最起码的尊重都不懂的,穷得叮当响的王老板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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