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父亲是长期革命战争中锤炼出来的能征善战的一员猛将”

    中红网：你刚才谈到萧锋将军是一员猛将、战将，请给我们讲几个他经历过的战斗故事吧！
    萧南溪：好的。我手里拿的这本《长征日记》，选用的是父亲从1934年10月16日红一方面军离别中央革命根据地到1936年12月23日开山城堡战斗总结会议为止所写的日记。他从一个中级指挥员的角度，记述了这两年的战斗历程，真实地再现了“红军不怕远征难，万水千山只等闲”的英雄气概。
    一提到长征，年轻的朋友们马上会想到《长征》电视剧，中小学生课本中那些形象而又熟悉的记述。我这里要讲的是我父亲自己亲历的解放后宣传不够广泛、不够全面的一些真实故事。
    中红网：这样更好！
    萧南溪：先讲一个叫“全州恶战突破十二道重围”，或者叫“湘江决战中的红三团”的故事。
    1934年10月16日，由于中央红军没有能够粉碎蒋介石的第五次“围剿”，中央机关和红一方面军被迫仓促地进行战略转移。我父亲那时在红三团任总支书记，自兴国乱石墟出发，开始了艰难的行军、作战。当时，红三团作为红一师的先锋部队，突破了国民党的三道封锁线，自道州向西挺进，准备与红二、六军团会师。蒋介石看出红军的意图，急调其嫡系部队薛岳、吴奇伟、周浑元、何健、刘建绪等军队，约40万围堵大军，企图将我红军压至湘江东岸“聚而歼之”。12月1日晚，红三团在脚山铺宿营。时任军委主要负责人的周恩来副主席命令红一师三个团，在脚山铺一线构筑工事，掩护主力红军和机关顺利通过第四道封锁线。
    这一次和前三道封锁线相比大不一样。从地形上看，左有汹涌的湘江，成为一道天然的阻碍。湘江西岸，有一条和湘江平行的黄桂公路，敌人在湘江和公路要地，早已构造了140余座碉堡，碉堡与碉堡之间有公路连接，便于敌人的机动。在全州地区和湘江两岸，100多平方公里的辽阔地域，都是一片低矮的丘陵地形，视野开阔。从人员装备上看，蒋介石在湘黔边境县都任命了由反动军人当县长兼民团司令，并成立了民团大队。在贵州的全州县城驻有刘建绪的四个师，以及广西李宗仁的第七军三个旅，李栓冰的一个师，这些国民党部队均属精锐部队，装备精良，训练有素，机动性强。
    为达到“将红军消灭在湘江以东地区”的目的，广西军阀还在兴安、全州、灌阳、恭城、资源等地实行空舍清野的野蛮政策，逼迫青壮年挖壕、修堡，外加防守，老弱妇孺则不管天寒地冻，一律赶往山区，造成无人区，企图打不垮红军也要把他们饿死、冻死的目的。
    脚山铺是一个只有二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庄，北距金州城16公里。它紧靠公路边上，从这里向北，沿公路两边有两条蜿沿起伏的小山脉。这些山脉中数黄帝岭和怀中抱子山最高，约200多米，其余100多米。脚山铺往南二、三公里，在这丘陵地带长着茂密的松林，荆棘丛生，便于防守。红军连夜组织万余军民（主要是军人）搬石、锯木，修筑工事。晚上，中央军委电令：红一师、红二师各团务于12月2日12时前，阻止敌人渡过白沙河（湘江支流），以保证中央机关和红军主力在河的南岸通过界首。
    中红网：看得出，这里有大仗要打了！
    萧南溪：可不是！就在12月2日，全州恶战开始了。为了使我们的后代永远记住这艰难又血腥的日子，更加珍惜今天美好的生活，让我们用详细而浓重的笔墨，记述下这一天杀出敌十二道重围的经历。
    第一次乘敌不备反冲锋。红三团是个善攻不善守的部队。上级命令在脚山铺一线阻击敌人，是对红三团的新考验。上午8时半，乘敌未组织好攻击部署，黄永胜团长、林龙发政委命令黄开云司号长吹冲锋号，按一、二营为第一梯队，三营在后形成后三角形队形，在白沙河以北一公里的战线上，从朱山寨△280.8高地，端着刺刀冲下山来，如猛虎扑食一般，将刘建绪的38军55旅163、164团打垮，俘敌七、八百人，并将防卫阵地向前推进了八里多地，而红军只伤亡了54人，取得了大合围之前局部的胜利。
    利用这小段空隙，大约在9点钟，我父亲同黄团长、司号长等12人，到白沙河南岸原师指挥所准备向李聚奎师长、赖传珠代政委、谭政主任汇报红三团完成任务的情况。当他们走到小村外的一片开阔地时，看到天上有敌机低空盘旋，地上四面八方全是敌人，约四、五十米开外的敌人看到我们，认为是师指当官的，齐声高喊：“捉活的！捉活的！”黄团长急说：“不好了，师指离开了，咱们赶紧回部队！”说完撒腿向敌较薄弱的北边，刺死三个白军冲了出来，后撤到茶园红三团的指挥位。司号长说：“我们与红一师失去了联系，我们的后路被敌人切断了！”黄、林研究后，派陈参谋通知三营紧跟团指，收缩部队速向西南杀出去。他们将俘虏中成份好的留下编入部队，不愿跟红军的，在朱山寨、茶园自行解散。随后，只听得林龙发政委大喊一声：“上刺刀，跟我来！”全团1785人，再加几百个俘虏共两千多人，全部换上捷克式步枪，端着寒光闪闪的刺刀向西南突围了。
    在黄桂公路两侧的绍水圩东、桂北农场西南的田野上，是他们拼刺的战场。天上有飞机扫轰，地上硝烟滚滚，红军指战员四、五成群，借助灌木丛作掩护，向前冲去。二连的陈敬仰连长和三排九班十多个战士，一口气刺死了七、八个敌人，我父亲也在田坎丛树畔刺死了一个中等身材的敌兵。陈连长大喊：“总支书记！靠南一点。”我父亲东转西转，跑到敌人左侧，再一个右斜刺，送一个敌人去见了阎王。当刺刀拔出时，敌血喷了我父亲一身。他的刺刀也弯了，便丢掉捷克式，从敌手中换上中正式步枪。将近一个小时，他们一连刺死了150个白军。
    这时，林政委令团担架队，将敌52团一营三连薛仲达连等250名俘虏带上，大家又向西南前进了一里多路。林政委边跑边做战时政治工作：“共产党员！共青团员！全体红军战士们！我们不要怕被敌人围攻，跟着我向白沙河冲过去！”黄团长也说：“不管有多少敌人，在英勇的红军威力下，一定能杀出去，师首长一定会接应我们的。”我父亲也高呼：“一切为了土地，为了自由，为了苏维埃，向西冲啊！”一、二营紧跟其后，但唯独不见三营。
    第二次拼刺是在白沙铺西。时间是12月2日11时半。（略）
    第三次拼杀在汪家、豆家店。时间是12时半多。（略）
    第四次拼杀在帽子岭高地。红军撕开了汪家、豆家店敌围堵口子后，继续向西南插过去。通讯股长报告：西边敌人防守较坚固，防守过强，应向南面敌侧翼杀过去。12时40分，他们连一口水也顾不上喝，我父亲率二营五连桂云生连长、杏菜园政指带全连112名指战员（含解放成分28名），向敌南侧冲杀过去。一营刘兴隆营长率全营在左翼，他们协同一起攻下帽子岭△257.3高地，将38师55旅的165团拦腰截成两段。我父亲和二排六班长茶裕仁、胡家云、孔横才等13名战士一起，刺死几名白军。这时，一名小个子白军乘我父亲不备，向他头上刺去。只见父亲一躲，八角帽被刺破了一个洞。父亲急中生智，用左手一拨敌人的三八大盖，朝他胸前一个猛刺，送他见了阎王。拿着带洞的帽子，我父亲风趣地对俱乐部主任萧元礼（解放后任广州军区政委）说：“帽子破了不要紧，红星还在，帽子下还有一颗钢铁的脑袋。”
    他们正在从南向西绕时，看到一营被165团围住，我父亲率五连在帽子岭△257.3高地，用重机枪和手榴弹将敌人压了下去，侧应一营摆脱出来，一起又向西南前进了一公里。在他们身后，尸横遍野，红三团又伤亡了几十人。
    第五次拼刺在塘东村东侧。（略）
    第六次拼刺在松川丛林。（略）
    第七次拼刺在杨家坪村。13时半，我父亲率二营绕着丛山，向西转到杨家坪。在△265高地，有何健的第8军42旅136团正在组织围堵。红三团一营就从东南抢夺山头，我父亲率二营六连牛良田连长和二十几名解放成份，端着刺刀从正面出击。在一颗松树旁，一个国民党湖北佬，猛向我父亲右下部斜刺过去。幸好父亲右边背着一个小皮包，里面装着日记、地图等，被戳了两个洞。他眼疾手快，向前一跳，将这人的枪拨开，对他来了一个突刺，送他下地狱了。这是我父亲第七次拼杀中，被他杀死的第五个敌人。后面围过来的五、六个白军，见此情形，都吓得逃跑了。说实话，国民党兵大多数是穷苦人，被逼抓来的，没有几个愿意为蒋介石卖命的。在战斗间隙，郭庭栓技术书记对我父亲说：“我还是第一次在战场上拼刺刀，手有点软。”陈特派员说：“我这是第三次了。”我父说：“数不清多少次了，已是家常便饭了。”
    林政委分析，西南边激烈的枪声是那个部队的，是一军团还是三营，或少共国际师的部队。大家一致表示，不管前面有几次拼刺，坚决向西南冲杀出去。
    第八次冲杀在气吉岭。（略）
    第九次拼刺是在酿水凹。（略）
    第十次拼刺在乌龟井村。大约在14点半，红三团冲到乌龟井村外的丘陵地上，刘建绪的163团一个营向他们围来。天上有飞机扫轰、地上硝烟滚滚，许多国民党兵也被自己的飞机误炸，真是杀得昏天黑地。我父亲率一营的六、七百人，“一切为了自由，为了土地，为了苏维埃，冲啊！杀啊！”不知敌人围了多少层，反复拼杀了多少次。父亲在一棵大榭树下一个左手突刺，送一名广西小个子兵下了地狱。刺刀弯了，我父又换了一支捷克式步枪。我父亲问刘兴隆营长：“这是第几道防线了？”刘兴隆答：“大概是第十道。”父亲说：“我已经刺死了七个白狗子，死也够本了。”彭参谋长听到后说：“没有看到社会主义，咱们谁都不能谈死，不管还有多少道防线，我们一样会冲出去的！”
    第十一次拼刺在咸水河畔。将近15点钟，红三团冲到黄桂公路的边境咸水河畔时，拉水的国民党兵和民夫见状，吓得一呼拉跑光了，丢掉了十几辆轱辘水车在河边。大家一顿猛喝水。我父亲感到这是长征以来他喝的最甜的一次水，虽然它还带有几分苦涩。他们洗了洗脸，擦了擦身上的血迹，重新包扎了身上的伤口，水机枪也在河里装满了水。这时大家互相看看，不仅哑然苦笑，有的跑丢了鞋子，有的衣服成一条条的，血迹斑斑。
    大家正想休息一会，忽然听到汽车轰隆声，国民党的49师105旅315团第三营正坐汽车向银山岭△193.8高地运动。我一营立即向银山岭跑步前进，赶在四个轱辘车开到之前，占领了高地。二营的几个连队向南迂回到敌侧后方，形成两面夹击之势，将敌三营约四、五百人打垮，打死伤90多人，俘敌150人。林政委充满信心的高喊：“同志们！努力向西南冲杀出去，我们离红一师主力不远了！”
    最后一次拼刺是在燕窝形毛家村。大约在15点半钟，三团冲到燕窝形毛家村外的△767.6阵地东侧，国民党62军157旅471团和49师79旅236团各一个营挡住了他们的去路，我父亲率二营在东侧，红二团梁兴初的一营在西侧，东西夹击，将敌几个连在丛山丘陵中分割围歼。红三团黄团长令余升荣吹集合号，红三团和红二团在咸水河畔胜利会合。两个团的指战员们不管天上的敌机扫轰，紧紧地拥抱在一起，像久别的亲人一样。在毛家村外的北山坡上，他们看见了红一师聂鹤庭参谋长，红二团龙振文团长和邓华政委，就像飘流在外的孩子回到了母亲的怀抱一样，倍感亲切、踏实了。黄团长急问：“参谋长！总部和中央纵队过了界首镇、过湘江没有？”聂参谋长说：“据报告，他们已安全地过了界首镇、过了湘江，但白崇禧的第七师主力进到光华铺、塘子头间，由南雄向北压来。”彭参谋长说：“我们三团死守白沙河，保证了中央纵队顺利地过了湘江，受了些损失也是值得的。”林政委忙问：“三营没有归建，去向不明！”聂参谋长告知：“据报，三营跟二师由白竹口、大板进到西山了，没有受到多大损失。”听后大家都松了口气。李聚奎师长激动地说：“三团不愧是秋收起义后三湾改编留下的老部队！拖不垮，打不烂！应在红星报上表扬！”
    但是，他们的屁股还没有坐稳，几十架敌机又来了，东面的刘建绪、薛岳纵队又追上来了，南面的李宗仁纵队也往北压过来。三团冲杀一天，粒米未进，十分疲劳。在二团的掩护下，于午后4时半沿咸水河向西南方向行动，连续跑了八里路，晚21时赶到毛坪里宿营。伙夫放下担子就煮饭，他们做了一个连人的饭，但各连最多有八、九十人吃饭，还有五、六十人永远回不来了。饭无人吃，有的连有五分之一是俘虏成份，炊事员、司务长都不认识。见此惨状，炊事员和指战员相对而泣，大家哭得很伤心。
    深夜，三营王有才营长喜忧参半地将三营450多人（含俘虏150人）带来归建了。他们化装成国民党的队伍，巧妙地绕过敌人的结合部，战斗损失较少。郭庭栓技术书记清查了一下人数说：“报告团首长，全团尚有1800多人，其中俘虏成份有380人。”我们把100多老爷兵放回家去了。全团一天共冲垮了七个敌团，刺死了1000多敌人，冲破了敌12道防线。
    中红网：一天连续拼剌刀十二次，这个仗打得太残酷了！
    萧南溪：可不是！夜深人静时，我父亲细看自己的皮包，日记本上戳了两个洞，它也负伤了。但就在这样的情况下，他还记了日记，写下了170个字：“全州恶战，我军虽然突破了敌人的第四道封锁线，粉碎了蒋介石企图在湘江东岸歼灭我军的阴谋，但是，8.7万多人的红军队伍，渡江后从红三团的情况看，估计死伤过半……”
    解放后，据我父亲讲，全州恶战是长征中打得最残酷的一次战斗。特别是殿后的红八军团红34师全师6000多人全军覆没。师长陈淑湘当时打得弹尽粮绝，昏了过去。当他醒来时，看到自己躺在国民党兵抬的担架上，就用最后一点力气，把自己的肠子拉断牺牲了。残忍的国民党军队把他的头割了下来，送到南京向蒋介石邀功请赏。红34师还有6名红军跳崖，幸存两人，原北京军区付司令韩伟就是其中之一。
    80年代后期，我母亲给父亲出了个题目叫“萧锋九九遇险记”。那天，我看到父亲在蚊帐里一边写，一边老泪纵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