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元一直在冷静地观察着骑兵连长和包围他们的那些骑兵，一直和泰正爷爷眼睛在对话。他在心里一一数着村里的男子汉，比他年长的还有几个，都是老实巴交，上不得台面的人，论年龄、资历、能力、号召力，该是他了，值此危难之际，他必须挺身而出！现在，他觉得到了他该去讲话的时候了.他轻轻地咳嗽了几声，前面的人就自动让出一条路，他缓慢而稳健地走到骑兵连长面前,右手一放，说要讲几句话.

    骑兵连长作了一个请的手势，还补充了一句话：

    “老人哥，有话请讲！”

    三元点了点头,提高嗓门说:

    “这些人，除了老人、小孩、妇女,其他都是老实巴交的作田朗，作田妇，还有少许出门在外的排工，手艺人，胆子都比针尖还小，杀人越货的人，我们村出不起。何况那是用枪杀人，我们村哪有什么枪？你就是送给我们枪，我们都不知道使。不是我不讲义，也不是我出卖家族，我是专门说《三国》的，说书就是要忠于史实。听说那个人家姓共，那是他们在南昌加入的,还听说他们跟井冈山的朱毛红军关系密切，我们不太清楚.昨天晚上，我先听到几声枪响，过后好久没动静，我以为是哪家小孩放爆竹，不在意，睡了.过了许久，听到很多马蹄声，走得很急，声音也很乱，我估摸着有十几匹马，不久就听到密集的枪响，后来又没有动静了。我们怕挨枪子，哪还敢出来？朱毛红军的骑兵队经常在我们这一带出没，他们的密探,也经常会闯进我们村,听说前山、后山都安排了共产党的密探，来无影，去无踪，跟鬼一样的，还潜伏了枪法特别好的杀手，百发百中，弹无虚发。我们也不欢迎他们,更加害怕他们，没办法呀，我们是提着脑袋作这几分田呀!可能是你们的人先开枪，朱毛红军听到枪声，派骑兵队过来了，就造成了这么一个不幸的结果.还用说吗,那个人家通共,方司令他们就是朱毛红军杀的.说不定，他们骑兵队马上又会杀过来，朱毛红军打伏击是很厉害的.军爷，您好好看看，这里非久留之地呀！”

    说完话，三元抬眼看了看骑兵连长，又扫了一下地上的三具白布盖着的尸体，退回到人群中.人群中没有了声音，只有马匹刺耳的呼吸声。站定之后，三元又和泰正爷爷用眼睛交流，他的这番话，得到了爷爷的肯定。

    骑兵连长把枪放进盒子里，拍了拍双手，高声对大家说：

    “刚才这位大哥说得对，你们都是些老实巴交的人，我也量你们不敢和国军作对。国民革命军是天下无敌的军队，把几百万的北洋军阀，都打得稀里哗啦，完成了中国的统一大业，朱毛红军，乃是乌合之众，几千个书呆子和土匪混在一起，皇皇如丧家之犬，我也相信，你们是不会去投靠只有几条破枪的共匪。蒋委员长成立了剿匪司令部，我们朱主席亲自担任总司令，再过几天，国军将从四面八方合围井冈山，这个弹丸之地的井冈山，将被踏平，不要说人,连野兽、飞禽能不能活,房子要不要烧光，那得看我们高不高兴.你们就老老实实过日子,放排的，你就好好放排，做手艺的，你就好好做手艺，作田的，你就好好作田,老人家就带好小孩,总之,各人做好各人的事,不要跟着朱毛土匪瞎胡闹。本骑兵连长也不为难你们，散了吧，该干嘛干嘛去，下一次要是发现你们通匪，小心，我会灭村的！那个人家就剩下一个姑娘家,她是逃不出我们的手心的,活剐她是迟早的事,那栋房子我们得烧了,那艘机帆船，我们征用了,这样对上面也要有个好的交代。你们都散了吧。”

    “军爷，这个老人家是无辜的，他去帮那个人家，仅仅这是尽族人的义务，你们就把他放了吧？”三元一说完，大家都跟着说。骑兵连长回望大家一眼泰正爷爷，是个满头白发，七十多岁的老人，被打得遍体鳞伤，也就默许了。三元他们一伙人，七手八脚赶紧帮泰正爷爷松绑。

    贝瑶村的男女老少很快就散了，回家去了。泰正和三元他们没有走,他们找到骑兵连长,说其他的没有意见,老人家的尸体抬出来后,再烧房子不迟。骑兵连长答应了他的要求.泰正按预定计划行事,他带领三元、花里、炳华等七八个人赶紧把泰诚爷爷和刘弦的尸体抬进祠堂.几个白军点着火把，把泰诚爷爷的房子烧毁了,那只大黄狗和房子一起燃烧，村里的男女老少望着熊熊燃烧的房子,都流下眼泪,大家敢怒不敢言.白军把三具尸体抬上点点家的机帆船，大概他们怕朱毛红军的马队下山，赶紧撤走，骑兵连长带着骑兵先走了，还有十来个没有马的骑兵，上船护尸，船比平时早半个小时开，很多要坐船的人，不准上船,码头边怨声载道。

    泰正爷爷叫人打开祠堂，操办泰诚爷爷和刘弦的后事.泰诚爷爷尸体抬进棺材时，泰正爷爷捶胸顿足，嚎啕大哭，吐了半脸盆的血,昏了过去,村里人从来没有看过泰正爷爷那么伤心过。秋云老婆和几个中年妇女用一块红布把刘弦的脑袋接上去，又用红线缝好，然后小心翼翼放进棺材。泰诚爷爷和刘弦都埋在他儿子、儿媳墓的上方。泰诚送上了山，泰正爷爷病倒了,半个月后也离开人世。

    船到牛牧时，驻守的营长派了一个排的兵上船,抬上来三副棺材,把尸体放进去,天热,怕尸体腐烂,发出恶臭,他们还用桐油拌石灰把棺材缝和小洞堵的严严实实,还在双龙戏珠的船头上扎了白布，装点柏树枝,然后放爆竹壮行.傍晚，棺材运抵吉安码头，茶姑娘披麻带孝跪在码头恭迎她丈夫的遗体,两排士兵对着天空鸣枪迎接,场面热烈、庄重.吉安城防司令部在如何操办这三个人丧事，选择墓地时，他们听从了茶姑娘的意见，三个人和前不久死去的范勋伟，安葬在一起。

    楚云海在南昌做生意，听到他的三个战友被枪杀了，连夜坐船上吉安，凭吊他的几个战友.第四天早上，楚云海去向茶姑娘道别时，“翠白香”茶楼前，没有往日买茶叶的顾客，而是站满了一群中老年妇女。他想去看个究竟，被一个高大的女人拦住，很严肃地说：“你不能进去，老板娘披头散发，光着身子，我们正找衣服给她穿上，走亲戚等一下，买茶叶改天。”楚云海只好转身站在旁边，心里像猫抓一般疼痛。从那群妇女叽里呱啦的议论中，他听出了端倪，昨天晚上，茶楼一直亮着灯，早上，老板娘就光着身子，在门口走来走去，手上拎着包茶叶，她不停地抓着干茶叶往嘴里送，看到谁都傻笑，大家断定，老板娘癫掉了，隔壁邻居的几个妇女，就把她拉回家，要找衣服给她穿上。楚云海动了恻隐之心，待她们给茶姑娘穿好衣服后，他走进去，问候茶姑娘，她已经不认识人了，一个劲地傻笑。楚云海转身向那些妇女，深深的鞠了个躬，含着眼泪说：“各位高邻，各位姐姐、嫂子、婶娘，感谢你们对她的关心和抬爱，她才能够在这里开店，谋碗饭吃。”他又深深地鞠个躬，再抬头时，已经泪流满面，他噙着泪水继续说：“我是她丈夫的下属和朋友，就在前几天，他丈夫去逝了，我是来料理丧事的，本想今天来道别，回南昌去，没想到是这么一个场面。老板娘是遂川乡下的，是奶奶带大的私生女，去年，她奶奶去逝了。现在，她生活肯定不能自理，我想把她带到南昌去医治，这里还有一些财产，都变卖掉，把钱存在这里的钱庄，待她好了，归还给她自己，房子退回给主人。我想请你们做个证人，请人写个文书，日后没有杯葛。”

    听完楚云海的话，大家议论纷纷，好几个妇女证明说，这个人讲的话是事实，这几天他从这里进进出出，人面熟，还有个妇女说，她老公是个教书先生，她回去叫他来写文书。楚云海花了整整两天的时间，把这些事情办好了，然后，带着茶姑娘乘船下南昌。经过医生的耐心诊治和楚云海的细心照料，半年后，茶姑娘的病好了，只是心算能力和记忆力，远不如以前，脾气也变得反复无常，还有暴力倾向。楚云海排除种种干扰，娶她为妻。新婚三个月后，奇迹出现了，茶姑娘完全恢复了健康，而且更加贤淑，他带茶姑娘回吉安，他们夫妻俩宴请原来做证人的妇女和写文书的先生，无不啧啧称赞，感叹好人好报。

    方振宇的几个特工，六个人被杀，一个人离开了军界，自己经商去了,还有两个人后来随朱培德的滇军去了南京，后来升任团长，一九三零年四月，追随朱培德参加中原大战，双双战死在河南。

    点点告别贝瑶村的父老兄弟,告别爷爷的遗体，告别大黄狗，翻身上马,如万箭穿心，任马飞奔，翻山越岭.这马似乎知道它主人的目的地，直接把她驮到茨坪防务委员会门口，还是深夜.执勤的哨兵接待了她，她说出要找的人后，那个哨兵出去了一下，不久黄猫就到了，她俩就在大厅谈事.桌子中央摆着桐油灯，桐油灯由三部分组成，底座是一截竹筒，竹筒上搁一个微型的小铁锅，锅里注入了桐油，还有三根灯芯，不过,黄猫只点燃一根灯芯,灯芯发出微弱的光芒，点点从包里拿出一个大信封，交到黄猫手上，细声细气地说：

    “这是我最后一次，给你送情报，我的工作、你的工作，将由别的人来接替。你我都要接手新的工作，你去哪里？怎么走？跟谁联系？信上都交待清楚了，你尽快把手上的事交接好。”

    “好,我一定按上级的指示办事,尽快做好交接工作.天色还早，你去睡一会儿吧。”她看了看白猫惨白的脸色,皱了皱眉头,没有作声.

    黄猫吹灯，出去了，点点跟在她身后，去了她那间小屋。黄猫很熟练地拿起火柴，点亮桐油灯，跟刚才那个桐油灯一样，只是竹筒略小些，铁锅更小，只有一根灯芯.房间布置的整整齐齐，干干净净，墙上挂着的两个竹筒里，插满了山上采下来的野花。点点看了看灯下看信的黄猫，没有胡子，没有喉结，皮肤分外粉嫩，头发分外柔顺、黝黑，她猜想，莫非黄猫跟她、跟张思达一样，也是女儿身？

    黄猫看完信,合起来一下，望着桐油灯若有所思，又把信打开，重新看了一遍，然后把信和信封一起对着灯烧掉了.点点清楚，黄猫看两遍才把信的内容下来，比她的死记能力要略微差一点。

    “钟大姑娘，睡觉吧。”黄猫说完就把灯吹灭，脱衣睡觉了。

    “你是？”点点没有说下去，

    “我是王大姑娘，嘿嘿，为了工作，你、我都是女扮男装。”两个人都哈哈大笑，笑过之后就没有声音了。

    黄猫在回忆信上的内容，组织上交代她去赣南踩线路，为朱毛红军南下作准备，要和赣南各县的地下党，取得联系，摸清线路和联系人后,直接通过地下党和递步哨，告诉毛委员。然后,经大余去韶关,乘船经广州去上海,参加特工培训。黄猫在大脑里又过一遍后,信上的内容一字不差地烙印在她的脑海中,她安详地进入梦乡.点点想到刚刚被国民党枪杀的爷爷，心如刀绞，又怕打搅黄猫睡觉，她装着睡着了。眼泪止不住地流淌，点点是听着黄猫匀称的呼吸声，熬到天亮的。

    天麻麻亮的时候，黄猫蹑手蹑脚起来，她出去后,随手关上了门，不久传来了马蹄声，马蹄声渐行渐远。军号声响起来了，军官教导队的队员们在集合，晨练。一夜没有合眼，点点干脆起来，她来到门前的小溪里洗脸、漱口，稻田有很多农民在耘田，山脚下稀稀拉拉的房子里升起了炊烟，对面山路上，走下来几个人，是猎人，收获不错，走在前面的两个人抬着一头水鹿,紧跟他们后面的几个人，挑着麂子和兔子，后面两个人抬一头野猪，他们兴高采烈地走进了对面的村庄，很多小孩出来迎接，前呼后拥，热闹非凡，那几个猎人像凯旋的英雄一样受到村里人的追捧。

    点点洗漱好，就回黄猫的房间，黄猫刚好从外面回来，身上还有点露水。点点告诉黄猫，她要去衡阳，她从衡阳乘船去上海.黄猫说，她正好去砻市，两人一起飞马下山，在砻市吃完早餐.黄猫送点点过了龙江河，便要告辞，点点把她骑的枣红马的缰绳,交到黄猫手上，抬起头时，眼睛已是红红的，溢出了泪水，黄猫感觉不对，问她有什么事？点点哽咽着说：

    “昨晚，国民党的特务来抓我，见我不在，他们把我爷爷杀害了。爷爷和我一起，先后干掉了国民党的三个特工.贝瑶,我已经没有骨肉亲人了,终日陪伴我的大黄狗，也被他们杀死了，房子肯定也被他们烧掉了。不过,我的家乡贝瑶，他们灭不了，贝瑶的父老乡亲都是我的亲人,我会永远记住他们.这次去衡阳是坐船下上海。这匹枣红马跟随我多年,出生入死,患难与共,感情深着呢。现在，我也用不上了,就送给你们，送给朱毛红军当座骑吧.记住,它也是一位忠诚的革命同志!”

    黄猫接过缰绳，眼睛红了，洒下了热泪，深情地说：“白猫同志，你们家为中国革命作出的牺牲，实在太大了，井冈山人民为中国革命献出的生命和财产实在太多了，历史会记住你们的，会记住井冈山的，人民会记住你们的，人民会记住井冈山的!”

    “说得好，黄猫同志，历史会记住的，人民也会记住的！当下的中国太黑暗了，偌大的一个中国，哪有老百姓生存的缝隙，没有正义，没有公理，没有光明，民不聊生，官逼民反。革命是残酷的，要革命就会有牺牲，只要共产党不亡，中国的明天更美好，我们的后代，能过上幸福的生活，牺牲我们一家人算什么，牺牲我们一代人又算什么？革命一定能够成功，革命一定会成功的，天佑我中华！同志，咱们上海见！”说完点点转身就走，头也不回.她的身影消失在茫茫的山间里的小路时，枣红马奋蹄昂头，嘶鸣数声,依依不舍。黄猫刚刚听了白猫同志的一席话，心潮澎湃，热血沸腾，她朝白猫走的方向，挥了挥手,跨上白猫同志的枣红马，朝茨坪飞去，人影在丛林中闪现，马蹄声在山谷中回荡。